1
总算到了。
“你要找的小饭店!”网约车司机乐呵呵地拿手一指,车子稳稳停下。
沈琴坐直身子看。店面真小,窄窄一张卷帘门,烟熏火燎的颜色,门沿上一块匾牌倒是鲜亮。
“婆婆汤。”沈琴念。
“哈哈,到了万花渡喝过婆婆汤,该忘的就都忘了,安心回老家!”司机一路说*故事,这会仍锲而不舍吓人。
他挂了停车档,汽车却没熄火。“四点钟婆婆汤就开门了,我也吃一碗暖暖身子,这天可真是冷!”
沈琴暗暗吃惊,小吃店开张得这样早?
不过她也有些庆幸,她是坐红眼航班来的。这个钟点这么个地方,店若不开门,她也的确是没地方可去。
没多久,卷帘门“呼啦”一响,从门里透出暖洋洋的光线。
“没见着花婆婆啊。”沈琴稍一打量,就发现店里头忙碌的只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。
司机说:“花婆婆身体不好,很久没来了。”
沈琴心里陡然一空,没着没落。
2
热腾腾的阳春面端上来。
手擀面爽滑剔透,面汤油润,上头撒些翠绿葱花。
“阳春面的灵*就是葱花,”司机挑起一筷子面,“尝尝!”
“我不吃香葱。”沈琴注意力定格在店老板身上。却不想对方猛回头,和她视线碰了个正着。
花白头发,四方端正一张脸,一侧脸上有道蜈蚣样疤痕:“不吃葱啊?那重新下一碗。”他温和地说。
“正好,有葱的给我。”门口进来一个古稀老人,背伛偻着,满面笑容。
“您老要婆婆汤不?”店主问。
“要,几天没赶上了,馋得慌。”老人豁着牙笑。
“下回我给您留一碗放旁边。”店主说。
沈琴也要了份婆婆汤,汤端上来时,她心跳得厉害,半天才透过氤氲热气,看清这汤的内容。
奶白色高汤,里头有切成小片的口蘑、香菇,撕成细条的平菇,还有芦笋、鹌鹑蛋、豆腐丁、木耳、菠菜、虾米……最上头撒一层蛋皮丝,再点缀十数颗枸杞。
不可谓不丰富,但沈琴还是愣了愣。
婆婆汤居然是这样的吗?就是一锅素菜汤而已?
它这样受欢迎,是因为有什么秘方吗?
她小心地尝了一口,鲜香滚烫,疲惫的身体随着味蕾舒展开。
但要说滋味如何惊艳,却也谈不上。
“香菜要吗?”店主关照沈琴。沈琴摇头,欲言又止。
没多久,陆陆续续进人,全都行色匆匆,等一碗热汤下肚后,要去忙各自营生。
“旁边有江码头,还有菜市场和建筑工地,这里又是两省交通要道,连夜赶路的货车司机也多。”司机看她诧异,热心解说。
沈琴带听不听,心事重重慢慢喝汤,司机离去都没注意。
又坐了一会,她迟疑地走到忙碌的店主身后。
“叔……叔叔,您好,我想……”
话没说完,店里又拥进一批顾客,高声大气的喧闹带来浓浓市井烟火气。
3
终于最后一个客人走掉,沈琴说明来意。
“姑娘,你总得说说你是谁啊,否则咱俩素昧平生,我为什么要教你做菜呢?”老板问她半天没个答案,有些不耐烦。
沈琴未语先流泪,泪珠在木桌上砸出浅浅痕迹。
老板吓一跳:“也不是什么金贵菜式,不赚钱的,你这是何苦呢?”
沈琴把满腔委屈压住,鼻音浓重:“叔叔,求您教我,这真的对我特别特别重要。”
老板摇手:“我再想想,我再想想。”说着走开了。
迈出几步,他脸色突变,一缕疑惑若有似无。
想了几分钟,他转过身缓缓开口,字斟句酌,“要不,你傍晚来吧?我要准备明早食材,你帮忙打个下手?”
沈琴表情木木的,店老板又说一遍,她这才反应过来。
她忙点头:“好好好!谢谢二叔!”话音落下,老板眼神一紧。更是若有所思。
当天傍晚,店老板花长亭果然等来了沈琴。
半小时后,花长亭跑到小超市里,买了创可贴回来。
“赶紧贴上。”他瞧着沈琴,叹了口气。
“以前做过饭吗?”
“做过!”沈琴厚着脸皮肯定。
“那行,帮着磕几个鸡蛋。”花长亭递过一盒鸡蛋,沈琴默默接了。
片刻之后,沈琴捏碎一只鸡蛋,蛋清、蛋*滴滴答答从她指间流向碗中。
“小沈,”花长亭无奈,“你一点厨房经验都没有,三天怕是来不及。”
三天是沈琴自己的期限。
“先说面条,你得会手擀面。和面、揉面、擀面都很关键……
“擀好后切面,下手须轻须快,不然面会坨在一起,刀功不好,撒再多手粉也白搭。
“面条要宽水入锅,煮的时间、捞面速度都十分重要。”
沈琴听傻了,两眼一抹黑。
“至于婆婆汤,虽然做法简单,但起码你刀功得过关吧,可你第一刀切的是自己的手指。”
沈琴觉出惭愧:“叔叔,我可以练习的,这三天我可以不睡觉。”
“你可以不睡觉,我总不能在店里头等你吧?”
“那我明天早点来练习?”
花长亭表情变了几变,还想说话,生生忍住。
4
次日凌晨,花长亭到店,沈琴已经站在门前,一手拎个大袋子。
“我怕浪费您的食材,自己去菜市场买的。”沈琴嘴唇冻僵了,话说得钝而慢。
一年中最冷的时节,此时室外温度已在零下。
花长亭心陡地一软:“进来吧!”
可没过多久,他真心实意地后悔了。
满屋子顾客,他这里忙得头昏脑胀,沈琴却摆摊一样将食材铺得到处都是,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忙。
工作间小,两人挤得挪不开身,一不小心,不是瓶子倒,就是东西掉。
花长亭忍无可忍,将要不能再忍。
沈琴不晓得看脸色,正死死摁住一个蘑菇出刀,下一秒刀刃打了滑。
花长亭“啧”了一声:“你先旁边待着好吗,等我忙完再教你。你堵在里头我不好干活啊!”
沈琴恍然大悟,一退多远。花长亭揉揉太阳穴,心说:哎哟我的天。
此刻天光微明,头天那位老人走了进来。
“老俞,今天的宝贝我给你留好啦!”一个环卫女工大声说。
“好嘞好嘞,谢谢你!”老人忙点头致意。
“大姐,您心肠真是好。”旁边一位大车司机说。
“老俞年纪大,我们关照些是应该的,我又没有其他能做的,就只能打扫时留点心,捡点废品帮他留着。”
“有这份心不比什么都强。”司机自己舀了碗婆婆汤,“稀里呼噜”开始吃,间或还眯着眼满足地长叹一声。
婆婆汤被喝出了山珍海味的气质,小小饭店里暖洋洋的,人人看着都满足喜乐。
“长亭,婆婆好点没?”一个环卫女工问。
“好多了好多了!”花长亭答着,眉间却锁紧,被沈琴看在眼里。
“有时间,你还是要多陪陪你妈。”一个长者说。他瞧着也有七十来岁了,灰头土脸混坐在一群泥瓦匠中间。
花长亭说:“我得开店啊!我妈总怕店门一关,你们要饿肚子。就比方说您吧,到工地上干活,马虎起来都不吃早饭。”
“还有我们,”环卫女工说,“我和我这一片的同事,是最离不得婆婆汤的,干完活过来吃碗热乎的,就好像没那么累了。”
“谁又离得开呢?我赶夜路经过这,只要看到婆婆汤的灯亮着,心里头就踏实。”司机说。
花长亭苦笑:“在座的都是老客,都是我妈放不下的人。她这一辈子,最放得下的就是我这个儿子了。”语气中竟微微有些怨怼。
“万一……长亭,真要是不想再开这店了,就关了吧,我们还能饿死了自己?”老俞声音怪响亮的,像是在安慰花长亭,也像在安慰自己。
花长亭哈哈一笑,见又有客人进店,顾不上再说,忙去了。
沈琴默默坐在角落,她不太同意花长亭的话,花婆婆放得下的,岂止他这个儿子?
5
沈琴陷入沉思,手机却突然铃声大作,吓得她跳将起来。
沈琴按了接听,对面的声音温柔而急切:“琴琴你还好吗?”是妈妈。
“我来我来,女儿女儿!”这个是爸爸。
沈琴含着泪笑了,压低声音:“爸爸妈妈放心,我过两天就回家。”
沈琴说着,轻轻摩娑一下手指上的伤口:“我要学会做花笛最想吃的菜。”
妈妈难过:“怪我不好,从小没让你进过厨房,现在要怎么学做菜?”
爸爸安慰妈妈:“没事的,我们女儿聪明呢,学得会。但是琴琴,花笛还有奶奶和二叔,为什么以前没听你们说起?你们这两个孩子……”
明明是带点责怪的话,爸爸尽量说得温和。
沈琴听得又感动又难受:“爸妈,我知道的也不多,等我弄清楚,回家一五一十告诉你们,别去追问花笛啊。”
挂了电话,她见花长亭向她招手,于是挽起袖子长吁一口气,来到案板前,重新拎起菜刀。
“今晚你就在店里住吧,可以练习得晚一点。我刚买了张行*床,你可以将就睡一下。”花长亭说。
沈琴喜出望外,连忙点头。
又一个凌晨,花长亭站在一堆切好的食材前,感觉有些意外。
“真没睡觉?”他问。沈琴笑笑,眼睛下头两圈乌青。
“手伸出来我看看。”花长亭又说。沈琴老老实实伸出手。
“全是水泡!够拼。家里这么穷吗?就指望你开店养家?”花长亭眉心又拧了起来。
他想了一会,对沈琴说:“今天下午,你跟我回家一趟。”
沈琴怀疑自己听错,瞪大眼睛。
“跟我回去,我这两天就突击教你做菜,否则请你走人。”花长亭板起脸。
沈琴心头一沉,感觉花长亭这是看出了端倪。转念一想,又觉得其实这也正常。
花笛是花婆婆的孙子,十八岁那年跟家中失联,至今已十年。
现在她一个外地女孩突兀出现,来了就要学阳春面、婆婆汤,想要人家不往花笛身上联想,反倒是难事。
花长亭大概是拿不准主意,所以才要带她回家,想当着花婆婆的面,向她细问究竟呢。
事到如今,没法拒绝。她这样急切地想要学做菜,那么对方提出条件,她也只能接着。
并且从她个人而言,其实也十分想见花婆婆,因为她有许多事情,要替花笛向老人家讨个答案。
“那就去吧,”沈琴点头,“我去,但从今天开始,您不睡觉也得教会我!”
“好,一碗面、一锅汤,婆婆汤的招牌,全都教给你,只要你肯学。”花长亭点头
6
沈琴走进花家就怔住了。
客厅里头大半面墙挂着照片,照片里出现最多的,是个男孩。男孩打小笑起来两眼弯弯,眉心一点红色印迹,象朵迷你梅花。
是花笛!沈琴顷刻间呼吸加快。
“你好啊。”温和的一个声音,沈琴转头,看见一位老太太正目不转睛看自己。
老太太满头银发纹丝不乱,穿件淡青色棉袄,笑容满面:“姑娘坐,今天外头冷吧?”
“知道冷,您还起来干嘛呢?”花长亭埋怨。
花婆婆不作声了,偷看沈琴。
待花长亭离开去倒水,她又悄悄地,很神秘地拉住沈琴的手,郑重其事地说:“孩子,我有事想要拜托你。”
沈琴呆呆点头。
“你要是见到小笛,叫他快点回家。”
沈琴听了这话,心想果然,老人什么都知道。
“哎,这孩子就是调皮啊,放学到现在都不回家,让朋友干等!”花婆婆又说。
这句话就透着古怪了。
“他……放学?”
“是啊,你看看墙上,我孙子拿了奖状回来!”
沈琴抬头去看,六年级的花笛,三好学生奖。
沈琴讶异,继而不安。这时花长亭端着茶水过来,沈琴疑惑地看他,花长亭轻轻点了点头。
“好,我跟小笛说。”沈琴心里一恸,泪盈于睫。
怎么会这样?!
“妈,我们有事要谈,您去睡会。”花长亭说。
花婆婆有些不愿意,磨磨蹭蹭进屋,过了一会,起了平稳酣声。
花长亭这才放心,对沈琴说:“我请你来,就是想让你看看,我妈病得已经很重,她都不大认识我了,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。”
“您已经猜出我的身份了,对吗?”沈琴问。
“没错。我们这种农村小店里自创的菜,会有谁想着来学呢?除了小笛,我想不出别人。我猜得可对?请问你是他的……?”
沈琴心神不宁地握着茶杯,片刻后低而清晰地说:“二叔,我是小笛的妻子。”
花长亭一惊,旋即点点头。“对,有一次,你还脱口叫我‘二叔’来着。小笛都结婚了!小沈,二叔看到你,真的很开心。你能不能跟小笛说说,叫他赶紧回来看看奶奶?”
沈琴无言。
花长亭又说:“十多年了,他音信全无。可既然你来了,说明他还想着家里的,对吧?可我就不懂了,他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回来呢?奶奶这个样子,再不回来,就来不及了啊!”
沈琴一眨眼,大颗泪珠落进茶水里:“二叔,小笛他现在,想回也回不来了!”
7
花长亭神情凝重起来:“他怎么了?小笛怎么了?!”
“淋巴癌……”沈琴颤抖,她象是突然找到亲人的孩子,一腔埋藏太久的委屈爆发出来,“二叔,小笛不是不想回家啊。”
花长亭还是难以置信:“怎么可能,小笛怎么可能得这种病……”
沈琴继续说:“他发高烧不省人事,还在求奶奶给他做碗婆婆汤喝,他还说想吃阳春面……”
花长亭垂泪:“所以你来了,急着想要学会做这两道菜?傻孩子,你应该直说啊。”
“我不知道十年前究竟发生什么事,所以不敢乱说话。但我没打算瞒你们的,我是想见着奶奶了再说。
“我想问问她老人家,到底发生什么事,一家人要搞成这样?他不敢回家,你们也从不去找他。”
沈琴泪水开了闸:“谁知道奶奶会这样了,奶奶这样,她还记得以前的事吗?我要怎么告诉她小笛有多想奶奶?我要怎么跟她说小笛有多可怜?我要怎么讲……”
花长亭陪着沈琴垂泪,想说话,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过了一会,他突然跳起来:“走,去店里,我教你做婆婆汤,不,我跟你去看小笛,我亲手做给他吃!”
沈琴却平静下来:“不,我自己要学。学会后,小笛什么时候要吃我都能做,直到他再也……再也吃不了为止。”
“不会的,小笛年轻,他挺得过来。”花长亭哀恸。
沈琴擦干眼泪:“我时间不多了,二叔,您答应过我,不睡觉也要教会我的。”
后天中午十二点,有一个首都的医院公干,她要去堵这个专家,把他抢到花笛病床前。
那是花笛最后的希望。
8
长夜漫漫,沈琴的第一碗阳春面终于出锅。
她在万长亭的指导下,颇具仪式感地,往面碗里滴了数滴麻油,撒上葱花。
“色香是到位了,味道嘛,你得自己尝一尝,才好慢慢调整。”
沈琴拿筷子挑起面条,脸带难色。
“啊,你不吃葱。其实,要不把葱花剔了吧……”花长亭说到这里停了停。
沈琴知道他在想什么,花笛想念的那碗阳春面,一定得有这灵*一样的葱花吧。
细细茸茸碎玉一般,点缀在晶莹面条上,香气若有似无萦绕,对花笛来说,那应该是儿时最温暖的记忆,是不可或缺的。
小笛……沈琴痛楚难当。一咬牙,将裹着葱花的面条送进嘴里。
登时,她泪都快被熏下来了。
这一口吞是吞下去了,可她吞得匆忙,美味也好、难吃也罢,统统味同嚼蜡。
再塞一口,又塞一口,她自虐似地往嘴里填面,食不知味。
花长亭叹口气,把她的筷子拿走:“婆婆汤里的香菜,你要怎么办?还是别勉强自己了。”他说。
沈琴不理,茫然一会,突然抓起碗里切好的香葱往嘴里填。
然后是刚洗过的香菜,碧生生、水灵灵一棵,她张口就咬去半段,瞬间“噢”一嗓子,脸涨了个通红。
花长亭只觉得心揪成了一团,几乎想要把这孩子抱上一抱。而隔着时空,他更想抱抱他的侄儿,那个十八岁的花笛。
沈琴如此,可见花笛真的病得好重。
他无法想象病床上的花笛该是什么模样,可他还记得他当年的样子。
少年人长手长脚,身形却还是单薄,眉间小梅花印平时是淡的,发起火来却成了嫣红色。
嘴里念叨着“烧掉!烧掉”,手中一只打火机却根本按不出火焰。
心底钝痛,往事纷至沓来,像冰凉沁骨、铺天盖地的浓雾,刹那间将花长亭淹没。
9
年,花长亭和哥哥花长楼在沿海做小生意,临近年关,买火车票时却遇到了问题。
两个人,只抢到一张票。
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,自己遇到了南方的世纪雪灾。
这时候花婆婆从家里打来电话,吩咐小儿子先回,因为花长亭揉面切菜手艺好,婆婆汤节前生意爆棚,等他回去救急。
花长亭走后,花长楼又等了好几天也没买到票,都快放弃了回家的打算。可和家中通电话时,他听出了母亲的体力透支。
“我还是回吧,店里忙,我回来搭把手。”他说。
花婆婆没反对:“要回就早点啊,实在是忙得吃不消了。”她跟儿子诉苦。
终于,花长亭买到了票,可拿着行李归心似箭赶到车站时,他一头扎进了50万人的候车大*。
因为突如其来的灾情,铁路交通几近瘫痪,花长楼滞留车站几天,进退两难,没吃没喝,甚至连厕所都无法去上。
在这样的煎熬里,他明明挺好的身体出了状况,还没踏上回家的路,就体力不支倒在了人潮中,不及送上救护车,便停止了呼吸。
当年的花笛才18岁,刚刚上大一,待父亲入土为安后,他和花婆婆发生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争吵。
他恨小饭店间接害死了父亲,闹着要花婆婆把店关掉。
可花婆婆有她自己的想法。花笛父母都不在了,他大学的学费还要靠着小店挣回来呢。
再说开得好好的店,说关就关,来惯的顾客要去哪里吃早饭?
花笛听了这话更受不了了,哭了好几天后,孤注一掷,干了件最糊涂的事情。
他拎了柴油把婆婆汤整个店面浇了个透。
“开店开店!一心就只想着这个破店。奶奶,不是您逼着我爸回来帮忙,他会死吗?!现在他死了,您满意了吧?”
年轻的花笛只想着发泄心中悲痛,喊劈了嗓子,字字诛心,花婆婆听得差点当场厥过去。
花笛关起店门,把自己和一屋桌子板凳关在一起,嚷嚷着要点火烧屋。
花长亭在外头急得要疯了,央邻居帮忙撞坏卷帘门,这才进到店里,喊花笛把火机放下。
花笛不肯,争抢间这孩子红了眼,不知道怎么想的,抄起一条板凳就朝叔叔头上砸去。
花笛终于夺门而逃。这一去,从此没了消息。
10
“我后来才发现,我抢下的打火机根本是个坏的,小笛啊……”花长亭说罢往事,摇头苦笑。
沈琴只能跟着苦笑。闹脾气的花笛,撒泼打滚,也只是想要有人来哄哄他吧。
爸爸走了,他也不知道是谁的错,只能用这种方式发泄心中苦闷。
可是阴差阳错,花笛要纵火固然是假,向二叔行凶却是铁板钉钉。怪不得这些年,他要对此绝口不提。
又难怪恋爱到结婚,只要问起他家中事,他都只肯说自己父母双亡,其他家人都不再来往。
这个混帐东西,他是真的犯了大错,无颜面对亲人啊。
“可是……你们是因为远,所以才不去找花笛吗?”沈琴轻声问。
花笛固然有家不归,可他几年大学期间,却也没见家里人去看过他。
花笛病后,这件事成了最大心结,令沈琴始终难以释怀。
现在虽然知道花笛有错在先,她还是特别想要个答案。
奶奶是花笛最想念的人,可以想象,曾经奶奶对他有多疼惜。
一个这样疼爱孙子的老人,怎么就能说放下就放下了?
花长亭无奈:“小笛走后,我妈气病,好久才起床。好转之后,又因为我的原因,她更加不肯提起小笛。”
“您?”
“是的,我被花笛伤得很重,后脑和脸上都留了疤不说,还落下严重的头疼病,疼起来生不如死。我妻子看我受罪,就跟我妈说,小笛敢回来,她就报警抓人。”
沈琴抽了一口凉气,二叔竟然伤得那么重!
“我妈除了害怕小笛被抓,她也是真的伤心,一手带大的孙子说走就走,依我妈的性子,她想不通,*着气,虽然仍按时给小笛汇钱,心里的结却难解开。”
“另外,她也要考虑我和你二婶的心情。在很长的时间里,我确实……”
“确实还是怪花笛的,是吗?”沈琴问。
“起初的确是,头疼嘛!可后来疼痛缓解,再多的怨气渐渐也淡了,怎么说都是一家人。可那时小笛已经毕业离开学校,我打听好久也没打听到他的去向。
“之后,我妈银行卡里开始定期有钱转进来。我们知道那是小笛转的,可就是找不见他人。我看得出来,我妈奶奶后悔了,她虽然嘴里不提小笛,却总是长时间发呆。
“再后来,她奶奶就开始生病忘事,再也不会*气,也不再隐藏,开始每天把小笛挂在嘴上,喊个不停。
“可再念念不忘也晚了,小笛现在居然……这个孩子,实在比他奶奶还倔!唉,有时候我自己都糊涂,到底为什么,我们家会弄成这样。”
沈琴心里一下一下地疼。
她突然间能理解了。
奶奶气病,二叔重伤后沉疴缠身,花笛给这个家带来的打击,的确巨大。
都是普通人,逃不过爱恨嗔痴,于是各怀愤懑忌惮,怎能不渐行渐远?
可站在沈琴的立场,她还是心疼花笛的。
花笛似乎错得离谱,细想起来却又真的可怜——跟故乡断了所有联系,亡命天涯、故土难回,他怕的是最亲的人。
花长亭唏嘘一会,打起精神:“时间也差不多了,我去开店门。你要是困了,后头杂物间眯一会。”
说话间他已将卷帘门打开,突然呆住。因为扑面的寒气里,站着个老太。
“妈您……您怎么来了?”
花婆婆着急上火:“快点快点,要上客了!”
11
花婆婆的病,令她忘记了所有人。奇怪的是,她依旧能够做出原汁原味的阳春面和婆婆汤。
“老了,不听使了,请等等啊。”发现自己手脚慢,她显出些难为情,不停地道歉致意。
“好好!婆婆,您慢慢来,我们不急。”大车司机虚伸着手,怕花婆婆磕着烫着。
“婆婆,我要结婚啦,下回带老婆来给您瞧瞧!”司机又说。
花婆婆更不好意思了:“哦哦,结婚了啊,你一直最有出息!”这是想不起来也要假装没忘记。
司机接了面,逃跑似地坐到桌前,“唉”一声摇个头,红了眼眶。
花婆婆忙虽忙,但心思细:“老俞今天怎么还没来?还有九斤他们,这是没吃早饭就去工地了?哎我还是起晚了,那谁,小项呢,扫完街道也该来了吧……”
被她点名的诸位不敢说话,集体成了哑巴。
“他们都会来的,放心吧!”过了半天,有人搭腔,花婆婆这才放下心来,笑着连连点头。
“那抓紧啊,长亭,揉面去!长楼啊,你去看看小笛起床没!”
花长亭用力扭过头,粗重地喘了口气。
“啊呀!”花婆婆又一拍脑袋,“得给我小笛留碗婆婆汤,我再给他下碗阳春面,吃了好去上学!”
说罢,花婆婆显出手忙脚乱的慌张,团团地转了几转,眼神突然定格,几秒后,直直往后倒去。
12
医院,沈琴看着她灰败脸孔,不合时宜地又想起那两道菜肴。
一碗面、一锅汤,学了个半吊子,可花婆婆现在这样,花长亭分身无术,她没学会也只能作罢。
可是花笛怎办?沈琴在长廊里捂脸抽泣。
眼泪早该哭干了。婚礼之后没多久,花笛突然查出绝症,她就成天浸在了泪水里。
可到现在她才知道,人世间的绝望远不仅于此。
就像眼下,两个最亲的亲人,明明彼此思念彻骨,却隔着千百里的距离,连告别的话都没法说上一句。
正想着,病房里头,花婆婆长哼一声醒来,花长亭和妻儿立刻围了过去。
突然他喊:“小沈,快来!”
沈琴走过去,花长亭说:“妈,我们家小笛长大了,都成家了。您瞧,这就是小笛的妻子,特地来看您了。”
花婆婆注视沈琴,轻声说话。沈琴听不清,将耳朵凑过去,听到花婆婆叹息般地在说:“多长的一辈子啊!”
沈琴努力微笑,克制自己不掉泪。
婆婆又说:“婆婆汤呢,要用筒骨熬高汤,再加些有营养的蔬菜,小笛生长疼,这汤补钙。”
又说:“小笛啊,躲开点!躲开点!”
又说:“小笛来电话了,叫我去接他呢,长亭,你看着店。”
乱纷纷说了一气,惹出众人许多泪来,沈琴见她念念不忘花笛,更是心都要碎了。
花笛如果知道奶奶这样想念他,该有多么后悔!
“妈,长亭就永远要守店,是吗?”花长亭突然委屈,象个较真的孩子,红着眼睛憋住泪,要等一个说法。
花婆婆却安静下来,静得连气息都微不可闻。
叫她,她张开眼微笑:“累了,睡会。”糊涂又清醒的样子,叫大家一时无措。
花长亭突然钳住沈琴胳膊:“快,你打视频电话,让花笛跟奶奶再见上一面。”
沈琴连连摇头,她不敢把奶奶的病情告诉花迪,更不敢让奶奶看见花笛现在的样子。
“二叔,小笛现在只有七十斤,他一米八,七十斤!奶奶如果还记得他,那怎么受得了?”
花长亭慢慢松手:“不,奶奶早就不记得人了,她也不会认出小笛。”
“既然这样,见不见的,有什么意义呢?为着吓唬你妈吗?”花长亭的妻子这时插话,“再说了,花笛他又有什么值得看的,别为难老太太了。”
花长亭怒视妻子:“闭嘴!”
一时静默,沈琴一番犹豫后,拨通爸爸的电话。这个时间段,医院守着。
视频接通,沈爸爸对着满屏的脸孔发愣:“找小笛吗琴琴?可他刚用过止痛药,好不容易才睡着,要叫他吗?”
沈琴的决心被爸爸这话一拦,又纠结起来。
“叫醒吧!”她最后咬咬牙。
势必要给小笛一个亲口叫奶奶的机会。恩怨也好、亲情也罢,再不说就来不及了。
奶奶这个情形,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?
然后屏幕一晃,出现花笛脱了相的脸。
13
花笛醒来。
他病骨支离,眼眶深凹,瘦得浑似一具骷髅,身边大大小小的仪器林立。
花长亭即刻崩溃,躲过镜头无声痛哭,那位二婶吓得一震,眼睛竟也红了:“哎呦这怎么会,怎么会?”
沈琴说:“小笛。”
花笛气若游丝:“万……花……渡?”
“对,我来学了阳春面和婆婆汤,回去做给你吃。你要乖啊,等着我。”
花笛眸子轻闪。
沈琴咬咬牙,将手机转向病床。花婆婆象是心有所感,睁开了眼。
花长亭抹去泪水,扶起母亲,大声说:“小笛,这是奶奶啊!还有我,二叔。”
花笛轻微哆嗦起来,沈爸爸走到他身边密切